她是中國唯一一位滿貫入選歐洲三大電影節的80後女演員,卻熱衷走完光鮮的紅毯後,一頭鑽進廚房煮火鍋,做口水雞,「坎城的雞聽見她的名字都聞風喪膽」。

國際電影節上,各國導演們互相以「黃璐的導演」的身份打招呼,在參加《演員的誕生》前,這個名字卻無人知曉。

真人秀播出後,認識她的人多了,她挺開心,卻也不是太在意,「喜歡的自然會喜歡,不喜歡的怎麼也不會喜歡,還不如自己開心一點。」

5月8日,又一年坎城電影節開幕。

 

這個星球金字塔尖上的導演、演員、製片人們,只有這時候才甘願躬身俯首,如魚滑溜入網,等待在這個法國漁村大放異彩。

網紅、毯星、新出爐的火熱偶像,霸占國內媒體的往往是另一番花團錦簇。

沒有作品也厚著臉皮在紅毯上賴足6分鐘,類似的滑稽鬧劇層出不窮。

而她習慣了被官方邀請攜作品出席,紅毯上鬆弛自如;暫別鏡頭後,鑽進當地公寓全神對待一隻口水雞。

如果有一本《坎城別記》,抖落掉那些滑稽劇,黃璐這樣有趣的軼聞該是記上一筆的。

前一秒在電影殿堂,下一秒就在廚房。

 

不只坎城,世界頂尖的電影節像是遊樂場,被她玩了個遍。

大四準備畢業論文時,她接到了組委會邀請,隨即憑藉李揚導演的《盲山》第一次來到坎城。

之後,帶著《世界之間》和婁燁的《推拿》,她分別登場威尼斯和柏林國際電影節。

國內80後女演員裡,她第一個全滿貫了歐洲三大電影節。

挑剔而神經質的法國媒體讚她,演藝細膩而動人,沒有太大起伏的東方面孔,卻蘊含了驚人的爆發力。

導演們都偏愛她,知道用了她,片子幾乎一定是能拿獎的。

有回釜山電影節,來自中國、英國、斯里蘭卡的導演們扎堆兒聊天,聊著聊著,發現雖然各自國家的經緯度天差地別,竟然都是黃璐的導演。

從此,「黃璐的導演」成為電影圈打招呼的新方式。

▼黃璐《推拿》

 

然而這張面孔出現在銀幕上時,「黃璐」就消失了,浮現出的一個個角色,個個被她拿捏得極為得當,好似本色出演。

講述女大學生被拐入深山的《盲山》,這些年每每有類似的熱點事件,是一定會提及的。

有人看過電影,甚至擔心她現實中過得好不好。

 

這倒也不是個例。

所有見過黃璐本​​人的人,都要花費一些時間,才能把「兩個她」對上號。

銀幕上的她,是汗流浹背尋路無門的絕望母親。

一個閉眼,讓人心碎。

 

新加坡社會底層的阻街女郎,笑得天真暢快,角色的立體和豐富,瞬間出來了。

 

沒有調動太多面部神經,一個俯仰,一次吞吐,沒有說話,卻讓人想探究,想一看再看。

 

銀幕下的她,同時做著化妝、和「小編」聊天、簽名三件事,還不緊不慢,手上簽名不停。

用成都人軟軟綿綿的好聽聲音說:「我在畫畫兒呢。」

一下子,採訪前沉澱的所有「嚴肅、文藝、深沉」的印象,都被軟軟地打破了。

 

這種反差的張力,她與生俱來。

比如她是「文藝片女神」和導演們的繆斯,比如她出生在成都的一個研究核物理的知識分子家庭。

「我覺得越是離得遠,越是有興趣。」父母不在家的時候,小黃璐關上門,拉上窗簾,悄悄把翻錄的影碟放進笨重而巨大的LD放錄機。

文藝片《情人》,被她當黃片看,還奇怪這黃片怎麼這麼悶。

看得高興了就自己在家一個人演,手舞足蹈。

 

LD放錄機是個迷人的黑盒子,黃璐那根理科生的神經在其中翻滾,漸漸錘煉得纖細而有韌性,足以讓她伸出觸角,去自己嘗試成為銀幕上的人。

機緣巧合下,她出演了杜琪峰《百年好合》中的一個龍套,演古天樂的一個峨嵋小師妹。
這也是她第一次嚐到表演帶來的一點點甜頭。

她決定報考北京電影學院。

 

那時候的她已經在四川一所高校讀大一,沒有意外的話,會順利畢業,成為玻璃幕牆的高聳辦公大樓中,一名普通的上班族,在一把辦公椅上度過24小時×5天的人生。

父親以為她只是去玩玩,「肯定考不上的」。

沒想到一考即中。

從傳統高校退學,放棄了一眼看到頭的生活,黃璐半隻腳邁進了電影表演的殿堂。

 

沒想到這金光燦燦的殿堂,一開始就給她兜頭潑了一盆冷水。

2003年的北電表演系,高手如雲,隨便揪個人出來,都是一抬腳腳尖能碰到額頭的練家子。

半路出家的黃璐,此前十幾年都是和物理公式、幾何模型打交道。

形體課、舞蹈課上,她格格不入。

一直到現在,黃璐都不是人群中肢體最協調的那個。

少年時她身形就像個竹竿兒,早戀的小男朋友,說,你什麼都好,就是太瘦了。

為了這一句話,黃璐做夢都想增肥,甚至強撐著吃到狂吐。

 

青春期常見的苦悶,在電影學院的環境中,百倍千倍地放大了。

當時的北電表演系,每天早上要出晨功,一人遲到,全班受罰。

每個北京異鄉的深夜,黃璐都不敢睡覺,擔心因為自己連累全班。

最糟糕的時候,她幾乎一個月都沒睡踏實。

十幾年前,憂鬱症還不為人知,整天待在宿舍的黃璐不知道自己怎麼了,只知道自己不敢見人,也害怕出門。

不知道未來在何方,躲在舒適區不肯出來,對舒適區外的世界越來越陌生。

對很多低落憂鬱的人來說,這就是一個死循環。

▼大學時的黃璐和媽媽

 

轉機出現在2005年。

當時的宣傳欄上,貼了一則小,說是研究生畢業作品,招一名會游泳的女演員。

因為是學生作業,黃璐覺得自己游泳還不錯,就報了個名試試。

去了現場才知道,並不是什麼研究生作業,這是章明導演的新片《結果》,搭戲的是香港資深演員,黃光亮。

 

這個意外,讓黃璐發現,自己很適應拍攝現場。

此前在形體課上的努力,好像都沒有找對方向。

走出幾十平方公尺的四方教室,在實打實的拍攝中,她舒展了曾經笨拙的肢體,奇蹟般地找回了自信。

「感謝當初虎頭虎腦的我。」她心有餘悸。

像是一個從黑暗裡走出來的人,小心翼翼地向光走出第一步,從此就停不下來了。

拍攝《盲山》的李揚導演,正是看了黃璐在《結果》中的表演,決定用她。

之後的一部部片子,像一塊塊連著的多米諾骨牌,推著黃璐遊遍了世界各地。

 

斯里蘭卡,杜拜,英國,新加坡……藉著拍片的機會,黃璐從一個國界線走向另一個。

笑稱自己,是主業旅遊,副業拍電影。

 

就連旅遊,她也和別人不太一樣。

片方給她安排住宿時,相比於五星級酒店,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民宿,為了更好地體驗當地人的生活。

 

CBD和富麗的商場,她視而不見。

一頭扎進旁邊亂糟糟的跳蚤市場和菜市場,因為——「有人味」。

 

在外拍戲時,黃渤給她寄了一套環保餐具,因為她說自己,「不喜歡一次性餐具。」

 

她還想過出一本書,叫《沒頭腦走天下》:「天知道我這個連門都不會開,鞋帶也永遠繫不緊,筷子永遠拿不對,並且永遠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是怎麼可以安全回到家的。」

知乎一個「你認為有哪些內地女星格調較高」的提問中,一個回答獲得了五千個網友的點讚:

「她的長相並非絕美,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她的戲路與發展。但是出道10多年,浸淫在這個有些浮華的圈子裡,依然保持自己的態度和初心,著實不易。」

 

他說的,就是黃璐。更奇妙的是,看到了這個回答的黃璐,在柏林電影節的交流環節,一下子就認出了這位網友,雙方還約了一場採訪。

網友是第一次採訪,本來緊張得不行,卻沒有想到黃璐和丈夫,坐著公車就來到了約定的地點。

提起這段2016年的軼事,黃璐樂了,秒速叫出了網友的名字,還不太在意地解釋說,自己只是想體驗一下德國的交通,「真的一秒都不差。」

黃璐和丈夫范瑋

 

畢竟黃璐,一直樂於做一個隱藏在角色背後的人。有人開玩笑,說她適合做一個間諜。今年年初落幕的《演員的誕生》,她登場三次,場場不同。

第一次,是無奈將孩子歸還的農村母親。她看過原版,但不想和原版演得一樣。

在她的詮釋裡,這個角色除了悲情還多了一些理直氣壯。

 

觀眾說她演得遭人恨,她不太在乎,「我是故意的,畢竟在農村,不能生育真的就是一件大事。」

第二次,是張藝謀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中的不甘人下的雁兒,戲份不多,但是在別人敲鑼開演時,她眼梢嘴角的戲,一絲也沒有落下。

 

第三次,本來是要演鐵道工人的妻子。

黃璐和導師宋丹丹說了半天,終於飾演了一個城市女青年,輕輕巧巧,眼神裡初為人母的動情就有了。

「我也想演甜甜的愛情片呀。」文藝片女神的包袱,她好像從來就沒有背上。

 

有人演戲,不管演誰都好像在演自己;黃璐演戲,很容易就讓人忘記了黃璐。

觀眾說,這種演技,是黃璐高級的地方。

她卻好像並不在意什麼是低什麼是高,表演在她那裡,從來不是比賽。

「如果大家想去了解我,我就多說一點;如果大家只想看我的作品的話,我就做一個神隱在銀幕後的人,這樣也挺好,平時會有很多自由。 」

 

這種自由與放鬆,是黃璐十年修煉得來的。

從普通高校的學生,到電影學院;從大銀幕、電影節,到國內更多觀眾的視野內。

如同升級打怪,有的人越成長,會給自己戴上越堅硬的鎧甲,越厚的面具。

黃璐卻完全相反,擁有越多,她越不怕失去,反而想要把身外之物,一件一件脫乾淨。

 

「和當初相比,我不再需要特別去討好誰。以前煩惱,怎麼能做到大家都喜歡我?現在覺得,喜歡的自然會喜歡,不喜歡的怎麼也不會喜歡,還不如自己開心一點。 」

十年前,她大四的時候,沒有多少收入。

第一次隨《盲山》劇組去坎城,愣頭愣腦,自費找設計師設計了禮服,首飾是爸爸在西藏買的銀飾,高跟鞋臨時買來充場面。

穿著一身行頭,嘴角牽出微笑,心頭卻都是忐忑。

 

「現在想想太傻了。」

如今的黃璐,全身上下,除了內衣,沒有一件是自己買的。

她也不想用名牌包包裝點自己。

「我的包都是朋友做的。」她的語氣有些小驕傲。

不但不喜歡買買買,她還恨不得家裡什麼都沒有。

東西少了,重要的東西才會顯露出來。

 

演戲也是這樣。

和黃軒合演《推拿》時,關在小屋子裡,從清晨拍到黃昏,開拍和關機時的界限已經模糊了。

很多演員,不習慣婁燁這樣的拍攝方式,希望導演給予具體的指導,野蠻生長的黃璐,倒樂得自己發揮。

 

像水墨寫意畫的「留白」,這張常常在國際電影節出現的面孔,現在習慣每一條戲的情緒收斂一些,再收斂一些。

如果每一條都太滿,放在一起就會過火,如同響鼓重擂,觀眾反而感受不到角色一閃而過的細微情緒。

留一點空白,反而剛剛好。

後來婁燁對她說,「你沒有工業流水線上那些演員的影子,這是你身上最寶貴的特質。」

▼婁燁和黃璐

 

很多人覺得,演員啊,一定要「人戲合一」,演一個角色後久久沉浸其中,才夠藝術,夠專業。

黃璐卻覺得,這並不一定是專業的態度。

有回,導演看到黃璐在玩手機,氣得說,「一會兒那場戲很重要,你要流著淚,哭著死,好好琢磨琢磨。」但是看到黃璐的表演,也只能說,好吧,就這樣吧。

只要表演對了,感覺對了,效果對了,黃璐並不苛求使用什麼方式。

上一秒還像個「幼兒園大班」的孩子,和導演在道具「屍體」邊說說笑笑鬧鬧,下一秒開拍,她已不是「黃璐」。

 

「我不想把自己逼成憂鬱症,和大學時一樣。我覺得演員,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和心靈,才能有更好的條件去演繹。」

她對過去也沒有苛求。好多人說,回看當年的戲,會不會覺得可以做得更好。

「我沒有」,黃璐說。

「你讓我再去演盲山,肯定演不了那麼好了。」

 

電影對黃璐來說最重要的意義,不是拿了多少獎,或者賺了多少錢,而是記錄保留了時光片段中的自己。

她說,自己是個對保留每段時光特別貪戀的人。

「每個人每段時間都是不同的狀態,美或醜,都是自己的一部分。 」

▼專訪中的黃璐

 

這樣灑脫不羈的黃璐,是不是很「佛系」呢?

「在佛系這個詞出來前,我已經很佛了。」提到這個詞,黃璐又樂了。

不過她很快補充,朋友間偶爾開開玩笑可以,老是給自己貼「佛系」的標籤,就「太跟風了」。

 

從新片《血十三》的首映禮上回到休息間,黃璐脫掉了十公分高跟的黑白格紋鞋子,過分束口的鞋幫,在腳踝上勒出深深淺淺的痕跡。

「這些鞋子啊,中看不中用。」說著又換回了自己輕巧的運動鞋。

她又要輕裝上陣了。